《“真”的艺术》——朱自清散文管窥艾青在他那著名的《诗论》中，提出真、善、美是诗的“出发”点，他形象地说：我们的诗神是驾着纯金的三轮马车，在生活的旷野上驰骋的。那三个轮子，闪射着同等的光芒，以同样庄严的隆隆声震响着的，就是真、善、美。论诗要求真善美；论散文，也应当要求真善美。朱自清先生的散文，是“五四”以来取得了很高成就，有着作者风格的优秀作品。从真善美几方面要求，无疑都是很成功的。对于朱先生的散文，评论者不少；自己学习和研究得很不够，但读后的一个突出感觉，就是一个“真”字。我觉得，真善美的真，是朱自清散文艺术的核心，那真实的思想，真切的情感，真率的话语，构成了朱先生散文的艺术格调和风采。这个特点，也许不是朱自清所独有的，但在他的散文中表现得尤为鲜明和突出，给读者的印象最深刻。（一）真实，这本来是现实主义的起码的要求，是用不着多说的。但表现在朱自清的散文中，很有独特的地方。朱先生笔下叙述的经历，记写的见闻，发表的意见和看法，表现了一个老老实实的“真”字，使我们得见一个活脱脱的朱自清，确确实实文如其人！《择偶记》《给亡妇》《冬天》《背影》《儿女》几篇，是朱自清的名作，都记录了作者和亲人的真实生活。即使如《别》《笑的历史》，虽然改换了人称，仍然是他们生活的纪实之作。这些散文，写法不同，表现格调也大不一样，有的欢快，有的低沉，有的朴实，有的幽默。但那内容的真切实在，却是一样的，从某种意义上说，都是作者的自叙传。作者写到了父亲、自己、妻子和儿女，叙述极为琐细，又都是平凡小事，但却被记写得那么真实，那么富于情趣。例如《择偶记》，作者用极幽默的口吻，讲述祖母、母亲为自己“说媳妇”的经过，叙述得自然、朴素，逼真之中带着几分童稚，很是动人。我想，作者散文的成功，怕与内容的真切有很大关系。文章能够那么坦率地大胆地把个人私事记写出来，如同与读者谈天，和朋友讲心里话，只有于真实的叙事中流露了至情，才能产生感人的艺术效果。在朱自清的散文中，有一类写景记游的文字，也是他自身见闻的真实记录。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》《温州的踪迹》《荷塘月色》《旅行杂记》《松堂游记》及《欧游杂记》《伦敦杂记》中的篇什，就都是的。这些散文如实地记录了作者的游踪，描写自然风光，记叙所见所闻，都真实生动，使读者有身临其境的感觉。朱先生从新诗入手而写散文，开始就是以记游写景的“白话美术文”闻名的。在作者笔下，秦淮河的夜景，梅雨潭的醉人绿色，清华园荷塘的月光，无不美丽动人。作者善于把自然景色逼真地描绘出来，产生惊人的艺术效果。所以如此，除了作者高超的写景技巧外，与他的注重实地观察分不开，他笔下记写的景物，都是来自亲身的见闻和感受，而不凭空想像和任意杜撰。关于《荷塘月色》中的蝉声问题，很能说明朱先生的实事求是精神。文章写出后有人提出了蝉子夜晚不叫的疑问，并说明王安石《葛溪驿》中“鸣蝉更乱行人耳”一句说夜晚蝉叫的诗，早引起过前人的责难。为此，朱自清不仅请教了专家，而且多次进行了实地考察，最后得出了结论：平常夜晚蝉子是不叫的，但在月夜有时它会叫，从这事实中，朱自清对观察有了深刻体会，他说：从以上所叙述的，可以知道观察之难。我们往往由常有的经验作概括的推论。例如由有些夜晚蝉子不叫，推论到所有夜晚蝉子不叫。于是相信这种推论便是真理。其实只是成见。这种成见，足以使我们无视新的不同的经验，或加以歪曲的解释。……新的观察新的经验的获得，如此艰难，无怪乎《葛溪驿》的诗句久无定论了。3从《荷墉月色》描写月夜蝉声的例子，足见朱自清观察之仔细和写作态度之严肃。他是按照自己的实际感受真实具体地再现当时情景。这种态度，必然求得了艺术上的“真”！朱自清散文，有一部分是直抒胸臆的，他把自己的观点，直接告诉读者，这类散文，后期尤多，从叙事、抒情走向了说理。他敢于讲真话，讲老实话，和读者交谈，把内心的思想认识倾诉出来。在《生命的价格——七毛钱》里，控诉了卖孩子的罪恶：“我亲眼看见的一条最贱的生命，是七毛钱买来的！”“钱世界里的生命市场存在一日，都是我们孩子的危险！都是我们孩子的侮辱！您有孩子的人呀，想想看，这是谁之罪呢？这是谁之责呢？”对于自己的思想，朱自清坦率地剖析说：“我在小布尔乔亚里活了三十年，我的情调，嗜好，思想，伦理与行为的方式，在在都是小布尔乔亚的，我彻头彻尾，沦肌浃髓是小布尔乔亚的。离开小布尔乔亚；我没有血与肉。……‘国学是我的职业，文学是我的娱乐’，这便是我现在所走的路。”这是一九二八年朱自清的自白，能够这样直言不讳地讲真话，那勇气是极可佩服的。在这些文字中，表现了朱先生的诚恳、老实，这是他做人的本色，也是散文中“真”的光彩的基础！（二）在抒情这一点上，散文是很接近诗的；抒情散文，总能用贮满的诗意，真挚的感情来打动读者，收到很好的效果。朱自清的散文，以抒情见长。作者善于抒写自己的真情实感，抒写父子、亲人、朋友间的至情。由于情意真切，使文章获得了感人至深的艺术效果。例如《背影》一文，在一千五百字的短篇中，描写了父亲的背影，既无宏伟的结构，也无华丽的词藻，却能打动读者，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。它的成功，就靠了一个“真”字。因为朱先生对父亲感情深挚，又能妥贴地表达出来，所以《背影》成为抒写父子至情的名文，被久久传诵不忘。《背影》的成功，决不在什么方法技巧上，而是出于感情抒发的真实深厚，所以李广田先生说：“正由于他这样的至情，才产生了他的至文。”这话是非常正确的。《给亡妇》一文，是悼念他的妻子武女士的。它的写法和文字都与《背影》不同，但感情的真挚与表现得深切，却是一样的，因此，它也是朱先生的抒情名篇。作者用与武女士谈话的口气，回叙了她养育儿女和关怀丈夫的往事。作者叙述的都是琐细小事、儿女情常，但却处处蕴含了夫妻间的深情，充满了作者对妻子怀念和感激。在结尾处说：“前年夏天回家，上你坟上去了。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，想来还不孤单的。……我们想告诉你，五个孩子都好，我们一定尽心教养他们，让他们对得起死了的母亲——你！谦，好好儿放心安睡罢，你。”真情流于笔端，具有感人肺腑的力量，这怕就是“真”的艺术的作用吧！《荷塘月色》是朱先生又一篇有名的抒情散文。它是通过景物描写来抒情的，抒发了那种忙里偷闲的情趣，那种不愿同流合污的淡淡哀愁，表示了对故乡的怀念。感情的抒发与《背影》和《给亡妇》不同，情思是那么纤细、淡漠，抒写得是那么含蓄；但是，依然离不开一个“真”字，真实的情怀于景物描写中表现出来，虽则不强烈，很内向，却很感动人。如果把《荷塘月色》做为一般的写景文读，那就错了，它是表现当时朱先生特定心境的抒情散文。那淡淡的月光，那脉脉的流水，那微微的荷香，都被作者笔下的情思所笼罩，真切地表现了当时那种心绪和感情。要把感情表现得真切动人，首先作者必须有真情实感，在抒情上是最来不得虚伪和矫揉造作的。在这一点上，朱先生是散文作家的模范。诚恳、老实，这是朱自清做人的本色；表现在创作里，也离不开“诚实”二字。朱自清说：“一年前我写过诗；后来不写诗了，写散文；入中年以后，散文也不大写得出了——现在是，比散文还要‘散’的无话可说！”这种变化是由作者感情上的变化所决定的，也说明了他那严肃的写作态度，他永远追求感情上的“真”！正因为作者追求真实的感情和真实的艺术，朱自清散文才能获得那样的成就。（三）3文章的内容和形式，总要求得统一、和谐，朱自清采用散文这种样式，是由他要自由说话，表达真实思想和内容决定的。朱自清说：“我觉得小说非常地难写；不用说长篇，就是短篇，那种经济的，严密的结构，我一辈子也学不来！我不知道怎样处置我的材料，使它们各得其所。至于戏剧，我更是始终不敢染指。我所写的大抵还是散文多。既不能运用纯文学的那些规律，而又不免有话要说，便只好随便一点说着；……我是自然而然采用了这种体制。”又说：“我自己是没有什么定见的，只当时觉着要怎样写，便怎样写了。我意在表现自己，尽了自己的力便行，仁智之见，是在读者。”这里坦率地说明了自己采用散文这种形式的原因，为了有话要说，为了表现自己，便选择了这比较自由灵活的非纯文学的体制。在朱自清笔下，形式是为表现真实内容、真切感情服务的。虽然他不乏散文的优秀篇章，但很少在雕章琢句上用功夫，尤其是后期散文，更是如此。朱自清散文贮满诗意，很有文采，形成了风格，并不是得力于形式上的雕饰，而是靠真切和朴实取得的，所谓“于平淡中见神奇”，是中肯的评语。白描的手法，是朱先生散文写作中常使用的。其中最著名的是《背影》中描写父亲买桔子的一段文字，完全运用白描手法，老老实实记叙当时情景，再现了作者看到的一切，虽无华赡的文字，却极富表现力。朱自清散文常常使用白描，是与他要表现真实的思想感情分不开的。用朴实文字进行白描，容易再现当时情景，便于抒发真情实感，于朴素自然中表现出深切的内容。朱自清的早期散文，有些文字较典雅，在修辞上下了功夫，打破白话文不能写“美文”的谬说，后来被称为白话美术文的模范。但叶圣陶先生认为，不免“有点儿做作，太过于注重修辞，见得不怎么自然”。到写《欧游杂记》的时候，则“全写口语，从口语中提取有效的表现方式，虽然有时候还带有一点文言成份，但是念起来上口，有现代口语的韵味”。到了晚年，“他的文字越见得周密妥贴，可是平淡质朴，读下去真个像跟他面对面坐着，听他亲亲切切的谈话。”叶圣陶的话，符合朱自清的文章实际，是老朋友的中肯评论。文字风格的变化，说明了作者思想的变化，文字趋向自然朴实，是内容的“真”所要求的。朱自清散文由抒情走向说理，由叙事、写景走向议论，是作者思想和文章走向坚实的反映。四十年代，朱先生写出了《论不满现状》《论书生的酸气》《论老实话》《论吃饭》等等，在谈古说今的议论中，针砭时弊，讲出了一个进步知识分子的心里话，真切之中，表现了朱自清思想上的进步。他已从“国学”之中走出来，成为民主的斗士。替人民说话，在“反饥饿、反迫害”的民主斗争中伸张正义，表现了朱自清晚年的立场和思想。议论的散文，表明作者已经从早年家庭儿女的小圈子中跳出，走向人民，为人民的斗争呼号。内容同样真切，表现了朱自清晚期散文的光彩。时代变了，思想变了，文风也变了，艺术上的“真”有了新的内容。朱自清散文的成就是很高的，如果归纳朱自清散文艺术的特点，我以为它的核心是一个“真”字。他用散文的形式，继承了我国现实主义的文学传统，并获得了成功。朱自清散文能经受时间的考验，直到今天仍拥有很多读者，艺术经验应当加以总结，我以为最突出、最重要的一点，就是那个“真”字，这是朱自清散文艺术的成功之处！3
